憂鬱症者紀實│我的笑臉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正常

從某個時間點開始,台灣對於精神疾病的討論漸漸的多了,之前有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,最近有《想見你》,雖然這兩部劇的主線都不在精神疾病,而是其他的社會現象與議題的探討,但網路上也不少針對精神疾病而來的討論。

台劇《想見你》中,主角之一為一名有憂鬱傾向的學生,最終沒能得到理解與救贖,決然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│圖片翻攝自《想見你》粉專

演員柯佳嬿將陳韻如這個角色身上的憂鬱傾向詮釋得很好,劇裡的陳韻如看起來與其他埋首讀書的學生沒有哪裡不同,實際上卻深受憂鬱所苦,沒有人看見她書桌上總是放著「如果停止憂鬱,開窗人生」這樣的書籍,即便發現她的求救訊號時也只是要求她再更努力,甚至希望她不要變回從前討人厭的模樣。

精神疾病患者比起罹患其他疾病的人,總是更容易被誤解,大眾一方面溫情的加油鼓勵,一方面又認為憂鬱症者就該自閉的躲在家裡,甚至在對疾病還不瞭解的情況下,就擅自幫患者貼上汙名化的標籤。

以憂鬱症患者的身分接受我採訪的M小姐,距離確診憂鬱症已有3年,患病前她從沒有想過社會對於精神疾病者其實不怎麼友善,身旁的人以排斥、疏離的目光凝視自己的時刻,竟比溫馨陪伴的時候還要多很多,她也曾經被親友指責假鬼假怪,只因為在難得狀態不錯的時候,上傳了自己比較健康的樣貌在社群媒體上。剛開始M小姐生氣過,不解為什麼連親近的人都要這樣對自己,但日子久了她也漸漸明白,或許是因為這個社會就是這麼害怕歧異,不然電影、戲劇,也不會總將精神疾病患者描述成衣著襤褸、訥訥不成言的樣子,彷彿只要將這些和多數人不一樣的患者,歸類為不正常的人,就能維持住社會本身仍舊美好的表象。

姑且將患者們稱之為異人吧,不管是恐慌症、躁鬱症還是憂鬱症,雖然有時候會因為藥物副作用,短暫的失去社交能力,但想告訴每個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人,每個異人都是正常的。

離開低谷時 異人們也同他人毫無分別

受訪那天,接受採訪的異人M小姐稍微遲到了會兒,施施然走向我時讓我一時間有些詫異,因為她看起非常亮麗。我的驚訝彷彿在M小姐的預料之中,她說許多人對於憂鬱症患者的聯想都是異常、混亂、無法自理的,而且因為需要倚靠他人,所以看起來應該要蒼白又虛弱。所以當憂鬱症患者的她以相當正常、衣著得體的樣子出現在約定的咖啡廳時,難怪旁人會有些不適應。

憂鬱症,打個比方來說有點像只有心靈與精神層面會罹患的流行性感冒,時常被大眾搞混成是情緒性的那種憂鬱。用比較容易懂的方式來比喻的話,或許情緒低落與憂鬱症之間的分別,就在於狀態的延續性,憂鬱症者會一直停留在那種糟糕的狀態中走不出來。因為憂鬱症不是純粹的心因性疾病,是一種實質上器官也有損傷才導致的失調,沒有辦法單單仰賴意志力就好起來。

很多人都會下意識的認為憂鬱症患者都該是脆弱而無法自理生活的,但其實如果患者的狀態相對維持的良好,可能不會有人發現患者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。這麼說吧,憂鬱症其實就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,身在其中的患者只能身不由己的隨波浮動,有時隨著海流深深的沉沒在最深的海底,但有時候卻會被慈悲的托浮於水面,得以曬暖濕透的靈魂。

「比如說現在的我因為狀態很好,如果不說的話你一定不會知道我是憂鬱症患者的。」雖然說著這麼無可奈何的話,但坐在我對面的M小姐卻果真看似一名普通粉領,清秀白淨,只是瘦的厲害。

身為患者 每天都在憂鬱中與死亡掙扎

很多人都說苦難淬鍊心靈,確實有許多環繞在精神疾病主題而生的作品,都相當精彩,但憂鬱症者的日常其實並不總是這樣體面。 (以下潤改自受訪者日記內容,可能會引起些微不適,請斟酌閱讀)

憂鬱症與憂鬱情緒最大不同在於,病情並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得到改善。│圖片來源:pexel

很多人不知道,陰鬱天光能對憂鬱症患者帶來這麼嚴重的影響,「我感覺大腦尖叫著要我去死,但我甚至沒辦法確定自己已經醒了,還是仍在作夢,因為我一直很想將自己的心臟剜出來、找個漂亮的水晶碗裝著或是丟掉,總之不要留在我身上,那樣太過於痛苦。」M小姐描述前陣子寒流時,住在多雨的台北對她的病況造成的種種負面影響,隱約間似乎能從她的敘述中看見那窄小房間,套著素白床單的單人床上,M小姐輾轉掙扎著,好不容易找到力氣從床上坐起來,又不小心碰掉了左耳塞著的耳機,掛在她算不上整潔的睡衣領口。

那爆出驚人音量的耳機就在M小姐唾手可及之處,「但我擠不出任何力氣把它塞回耳裡。雖然它讓我的耳朵劇烈的疼痛,但我知道自己必須趕快把它塞回耳朵,不然我就沒辦法阻止自己哭著將自己的頸動脈割開。因為我就像一團亂麻,不仰賴其他東西就沒法阻止自己不停用頭去撞牆。」M小姐說她無比慶幸,狀態較好的時候有作出預防措施,將家裡的刀具全部託管在對門的房東那。「這很重要,雖然拆個包裹都得去找房東拿剪刀,但可以確保我每次拿到刀具的時候都是理智的,再不然一時失控旁邊也有人能阻止我自殘。」

回憶中那場發作是突然降臨的,猝不及防讓M小姐的狀態糟糕到她自己都害怕的程度。因為她發現睡前自己沒有將新拿的藥片分裝,明明她一直告誡自己,藥盒裡就是只能有固定量的藥錠,「我很想說服自己只是忘了新拿的藥需要分裝,但同時我也明白這只是藉口。」M小姐說那種感覺令人不寒而慄,當時她就這樣盯著一排排藥錠,視線膠著的像是被人用釘書機釘住了,又渴望又害怕的情緒讓她焦慮,進而生出一種逼真的幻覺,「我看見那些藥緩緩露出森冷的笑意,輕柔的對我低喃妳可以去死了」。

被憂鬱淹沒時宛如墜入漆黑的深海,被深刻的恐慌抓住時M會出現自己不斷溶解分裂的逼真幻覺。│圖片來源:pexel

自殺衝動佔據思緒主場的那刻,M小姐說她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彷彿碎裂成了兩半,一半的自己渴求死亡離開這個讓她害怕的世界,但同時另一半的自己卻完全不想死。為了不讓自己一口氣將所有藥錠吞下去,她強迫自己回想並大聲的唸出亞東醫院自殺防治中心的電話,「這招對我來說好有用,每次我都會因為想不起來,只好從床上站起來走到梳妝台前,看看我貼在鏡子邊緣的電話。」

同時,M小姐也就安全的離開了那個企圖自殺的當下。

為了工作 即便處於鬱期仍需要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

有很多人都以為憂鬱症的人會一直哭哭啼啼,呈現每小時哭十分鐘的狀態,但事實上憂鬱症的人並不常常哭泣,也許因為藥物,又或是出於自我保護的心理機制,罹患憂鬱症的人會漸漸的變得麻木,「雖然我並沒有因為患病而比健康者更理解憂鬱症,但以我所認識的病友們以及我自己的情況來看的話,麻木似乎是多數人都會經歷的事情。」

M小姐在採訪結束後,偷偷的跟我說,其實她現在已經幾乎感受不到什麼情緒了,「很多時候我表達出來的情緒,都只是一種預判的結果,意思是我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要笑,所以我讓自己看起來在笑,但實際上我感受不到任何東西。」關於這點我雖不能說感同身受,卻也有所理解,我猜這種社會性的情緒反應,是源自於社會對一致性的追求,不論東西方,人們都期許大家是一樣的,社會對於「人」有一種既定的想像,比方說看到孩子夭折的新聞,人們應該要悲傷。由人類所創造的這個世界,似乎認為人生來該與正向的詞彙相連結,預設人的心靈無限強大,不管什麼樣的事情都會雨過天晴。

M小姐患病至今已經三年有餘,在異人這條人生新支線上一路摸索到現在,已經習慣時不時會突襲她的憂鬱低潮還有幻覺,她說雖然可能只是因為她的鬱症本就不算嚴重,但我更想相信是因為曾經有過那麼一個人,願意在看見疾病的同時也看見她。M小姐因自殺未遂被送進醫院,才讓罹患憂鬱症的事情曝了光,主治醫師跟她的父母解釋病情時,並沒有企圖挖掘資訊追究出某種背景因素,也沒有將憂鬱症放大,只是平和的對他們說,雖然確診憂鬱症,但M小姐還是原來的M小姐。

M自言患病前她是沒什麼同理心的人,病後反而變得比較溫柔。│圖片來源:pexel

即便被捲入一場痊癒無望的疾病,憂鬱症患者也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,會哭笑、有思想,社會漸漸的變得更包容,替病患貼標籤的情況越來越少了,我想也許是因為時間推著所有人事物一起向前,拖曳在後的影子越拉越長,也漸漸模糊成比較溫柔的形狀,或許總有一天會為受各式疾病所苦的人們,帶來平靜與微光。

在那天來臨之前,希望異人們願意再等一等,等待這個世界終於適合所有人生活於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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